
「看著老朋友走在生死邊緣,不知何時那一端會瞬間鬆脫,徒留手上空空的線頭,內心忐忑。」任職於慈濟人文志業中心的葉文鶯與日前病逝的慈濟基金會資深同仁謝明珠為多年摯交,她們一起在慈濟正要蓬勃開展之際,或為慈濟留下文史,或為慈濟編輯期刊。如今老友離世,葉文鶯撰寫這一篇文章來懷念「明珠姊」其人其事,也是略抒她的未竟之志。
衷心希望 減輕病痛
見明珠姊最後一面是6月14日,又是到花蓮出差,與(翁)培玲利用下班後到病房探視。那幾天傍晚有雨,天色更加暗淡。在去之前,培玲決定探問明珠姊是否考慮轉至心蓮病房接受安寧療護,減少積極治療帶來的痛苦。
自去年(2016年)10月,明珠姊開始需要較長期的住院,按月起跳,一次比一次停留得更久。久病加上免疫功能不佳造成反覆感染,即使細菌培養能得出結果,用藥確實也讓醫師傷透腦筋。若藥物能有效抑制某種病菌,另一實力相當的病菌又會乘機作亂;而下藥切忌太猛,否則引起的副作用如口腔黏膜破裂、便祕、缺鉀……對明珠姊也是折磨。花蓮慈濟醫院主治黃威翰醫師不斷接受考驗,更會同院內各專科醫師共商良方,護理人員也盡心照顧。「我這次可能出不去了!」明珠姊最後預告是正確的。
天空黑壓壓,該來的總是會來,明珠姊並非生死未卜;除了預做最壞的打算,衷心希望她能減輕病痛折磨。
病魔來擾 求生煎熬
一個多月不見,明珠姊上身瘦如黛玉,體積變大的卻是雙腳,因為水腫。「每天吃那麼多藥、打那麼多針,好像沒有什麼進展……;只要住在這個病房,醫師就是朝治療的方向在走……」難為培玲緩緩綜合建議,邊試探邊調整,說法極為自然卻小心翼翼。即使是如此親近的姊妹淘,也不容易立刻確認她真正的想法。
「還是配合治療。」明珠姊說,醫師們還在盡力。直到往生前,明珠姊只要稍有精神就對看護大姊說:「我會好起來。」似乎在替自己精神喊話,力圖振作。即使向家人當面交代身後事,老同事(王)秀芳也去錄下她想說的話,準備預立遺囑,之後病情急轉而下,明珠姊反而說,大家都偏離方向了,她想談的是「治療」。
「捐贈遺體或病理解剖的事,只是兼著講的。我想知道何時可以站起來,何時可以好好呼吸……」透過培玲陸續傳來的訊息,看得出明珠姊很想活下去。「明珠姊對於醫師預期的死亡,獨排眾議;這一點和伍迪.艾倫的說法很像。」我回應培玲。
一口氣上不來,當眼睛再次張開,誰料得見到的會是什麼世界?今生得遇佛法和明師,不難猜想,明珠姊定是希望能有機會好轉,回饋恩師的栽培與靜思精舍師父的照顧,深怕錯失因緣。此外,父母留下的遺願還需要她獨力完成,這也讓她甘願多年忍受病苦,甚至希望能再有兩三年時間,否則以她瀟灑的個性又病重至此,早已不留戀此身,怎會畏懼面對死亡?!
嚴謹有序 難得一見
明珠姊很早開始鋪排一些身外之物,首先是藏書。「我希望朋友先來挑書,讓自己喜歡的書留在朋友身邊,剩下的捐出去。」這是明珠姊經常掛念的一件事,即使在病榻上呼吸困難、聲音微弱,還是不忘交代身邊的朋友早日替她了卻心事。
明珠姊的記憶力超強,某日閒聊中,她想到正好有一本書可以借給我看,竟能直接指出放在哪個櫃子、哪一排,讓我很快找到它。日常生活井然有序的好習慣,難得一見!
在住院期間,明珠姊的這個優點更得到印證。無論要我回她住處拿取任何東西,總能明確指出位置,物品前後有什麼明顯的東西間隔,她都瞭若指掌,從不讓我這個自小被媽媽稱作「大目新娘」的笨拙之人產生困擾。
當書本閱畢,送到明珠姊住處歸還時,她說我可以將書留下,但我將它放入原位,祈願:「不拿走任何一本書,用來日後睹物思人;希望它的主人繼續保有一切,讓我們隨時叫她一聲『明珠姊』,請命運不要將她抽走!」
只是該來的會來,該走的也會。6月28日接近中午,我在兩百公里外得知明珠姊離開我們,培玲在病房見到她最後一口氣,止息!
由於採訪因緣,我見過無數往生者,唯一見過從生到死、瞬間陰陽相隔的人,只有一位,同時也見到當人預知生命將盡的莫大恐懼。我不知道培玲看見什麼,但我相信那需要莫大的勇氣才能承受那個瞬間。
培玲只有三秒鐘的時間流淚,接著理智駕馭大腦,她趕緊著手進行明珠姊交託的代辦事項。而我的另一個相信是,明珠姊應該很放心,因為培玲一直陪伴身邊宛如家眷,是值得信任的好友;不只是她,包括(吳)淑潔、(楊)美鳳、(黃)秀真、(王)秀芳、(劉)家芸、(高)加靜、阿板(凌宛琪)等法親,以及精舍常住眾等,都會共同為明珠姊完成人生最後幾件大事。
樂於付出 見解獨到
進入慈濟工作認識明珠姊時,我們都不到三十歲,同住在忠孝東路臺北分會六樓寮房,辦公室就在樓下。
她長我三歲,在文史組工作,行事果斷且就事論理頭頭是道,彷彿對任何事情都很有把握,渾身散發自信。初出社會的我尊稱她一聲「姊」,視如前輩,也常受她照顧。
共住期間,大多是明珠姊和慈韻(楊碧珠)為大家下廚。在明珠姊病後,我曾向她懺悔也許那時,當她煮好熱騰騰的飯菜,她碗裏盛放的卻是前一餐或前一天剩下的「惜福餐」,這與她的身體日後變差不無相關,她聽了只是笑笑。
她不認為自己是在「犧牲」,後來我才知道她在家中排行老么,但每當家中有事,她往往挺身而出,不計力量多寡。
來到佛教雜誌工作,除了認同上人理念,主要是基於寫作的興趣,嚮往文學。我對佛教的了解還只是「三毒」、「五戒」的幼幼班,便聽見明珠姊和當年任職於出版部的德傅師父討論「十二因緣」,以及至今我都沒有弄懂的佛學名詞。
明珠姊的佛學論調對我衝擊最大的一次,是一回她說到「梁山伯與祝英台」這個中國古代淒美的愛情故事,相當於莎翁筆下「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殉情記。
梁山伯與祝英台互有愛意,偏偏家人已將英台許配給馬文才。愛侶無法在人間配成佳偶,山伯相思成疾、一病不起,英台在他墳前哭祭,突然墳墓乍開,她投身其中,終致化成彩蝶雙飛……,正當腦海浮現二人變化不同形體緊緊相隨的畫面,明珠姊語出驚人,道是:「哈哈,最後他們都落入『畜生道』了!」
啊?這種說法還真是──「煞風景」呢!然而明珠姊的言語精準從不拖泥帶水,無論她說什麼,即使當下無法認同,那氣勢令人難以反駁;而類似的堅持,也出現在她的生命後期,表現出強烈的生存意志。
灰色時期 無憂歲月
回想二十多年前住在臺北分會,我們這群年輕女子,上班時一身灰色旗袍,下班後又是灰色居士服,在人生「最灰色」的時期,卻擁有人生最快樂無憂的歲月。
那時,我們特別期待證嚴上人行腳,在六樓小小的客廳旁,晚上用來睡覺的通鋪,白天拉開日式拉門就是起居室,志工帶著會眾一波波前來頂禮、捐款、聆聽開示。我們平日坐著聊天、吃飯和睡覺的小空間,即充當上人會客之所──當年慈濟就那麼大,人就那麼多,完完全全充納我們心間;而同事之間宛若家人,彼此熟悉也無分你我,情感濃厚。
彷彿還看見明珠姊甩著大馬尾,捲起衣袖勤快無比地忙碌著;得空談天,她往往三言兩語便將大家逗樂。殊不知何時,這名超級笑將竟然會苦於總是虧空的血液疾病,必須按月輸血、服用排鐵劑,一度還苦思接受骨髓移植的可行性。
時光流逝,我們這班女子都不再年輕,也做出了不同的人生抉擇──跟隨上人出家修行如:德懷師父、德(人凡)師父、德清師父、德淨師父等;成為母親者如:(黃)文玲、秀芳、培玲等;而明珠姊單身不忘修行,長年在精舍工作,整理上人開示文稿、用心傳法。
臥病期間,明珠姊常記掛工作,希望早日重回崗位;看著病房電視播放大愛臺節目,亦不忘恭聽上人法語,思惟字義……,儘管還有放不下的使命感,大家對她也有著深深的懷念與不捨,然而此時此刻,她已如斷線風箏,擺脫色身之苦,瀟灑轉身,帶著眾人的虔誠祝福,到下一段人生……
明珠姊偏愛精舍的饅頭,也吃了不少,相信不久,就該回來準備上工了吧!我想,她應該不會反對這個邏輯才是。
(文:葉文鶯 2017/07/02)